于死亡中绽放

汪小琦

深圳大学医学部2020级临床医学专业

当我看到微信群里的关于叙事医学的比赛通知，我正站在重庆癌症中心的走廊尽头，撑着胳膊对着窗外蜿蜒的嘉陵江以及远处的石门嘉陵江大桥发呆。

旁边的病房有三张床，最角落的病床上躺着我的一位亲人，我就不在这里透露我和她的关系了，她是这个病房里最年轻的病人，癌症末期病人。

在这里住着的病人，大多数最终都要走上死亡一途。

这几天在医院十九楼跑上跑下，每逢到了早上，电梯基本就是一层停一次，十九楼往往要十几分钟才能下到一楼，电梯里挤满了拿着化验单、CT片的家属，当然也有和我一样拎满了各式各样早点的人。

重庆多山，农村和城市交融，在这个狭小的电梯里，西装革履的企业总裁和戴着草帽的农民皱着同样的眉头，共同眼巴巴地盯着缓慢上升的电梯楼层数字。

走进医院好多人遇见好多人。

我突然开始思考死亡的事情，它带给人们的，除了悲痛，到底还有什么呢？

突然有一天，我路过一间病房，旁边两人在低声交谈，其中的女子低声道：“要不回去了吧？这样子化疗，你看他瘦成什么样子了，什么东西吃了就吐。”

男人不同意：“回去了就是等死！在这里好歹还能活着。”

女人痛苦地摇头，低声说着什么，我只隐约听到了“我以前也这么想”“但他真的不想再这样了”的字眼，其他的也没听清楚，但也能猜到或许女人以前也这么认为，活着就是一切，或许那个病人早就想放弃了，或许还有好多或许。

但此刻他们却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思考，这种方式的活着，真的是病人心中所愿意的吗？

这里的病人很多生活不能自理，甚至有时候化疗，只能在床上进行人所必需的排泄过程，我能看出他们脸上的难堪和自卑，以及需要亲人帮忙解决这一切的愧疚，这些念头日复一日的折磨着他们。

我也听闻了就在前些日子有个病人跳楼的消息。

我想，从前的我们也一直认为，活着就是一切，死亡夺走了一切，歌词也告诉我们要永不放弃，但在这座癌症中心，如此特殊的地方，活着真的意味着一切吗？

一个人的死亡，却也带给了他身旁人的释怀和放下。

有一天下去买早点，重庆的气温特别高，太阳很毒辣，烈日下，皮肤黝黑的老农紧皱眉头看着报告单上的诸多晦涩术语，反反复复地钻研，极力想搞懂这些他在田地里一辈子也不曾触摸到的词汇。

或许他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但为了生命中的某个人，他也开始皱着眉头艰难地解读着报告单。

这是于死亡尽头中绽放的爱。

每天在医院看着我的亲人腰间系着装漏出液的袋子，小心翼翼地在方圆几米的小小走廊踱步，看见一些好吃的东西就想吐，努力地逼着自己吃下一堆营养丰富的食物，随后缓慢上床，看几眼信号微弱的手机沉沉睡去。

我常常换位思考，我看出了这些绝症病人眼里的羡慕。

看着那些病人对于一个个健康的生命在楼下早点摊肆意穿梭的羡慕，虽然他们的早点最后都送入这些羡慕者的口中，但那仍然是一种浓烈的羡慕，甚至夹杂着嫉妒和愤懑。

人最低迷的时候不是看见自己过得有多不好，而是看见了身旁的别人过得有多好，又恰巧地照了一下镜子，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我不敢询问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只能用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努力切身体会那种羡慕渴望，那种遗憾自己以前为什么没多奔跑，但可惜，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永远无法切身体会生命尽头即将死亡之人内心的复杂。

我坐在病床旁给她喂水果，她总会拉着我的手，神色中带着期望，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年寒假回来，她再给我做饭做好吃的，到时候可以去水库旁散步，可以全家一起看一场电影。

我们隐瞒了她的病情，但她仍然知道这是绝症，她却依旧神色带着兴奋，恍惚中我真的以为明年回到重庆，下车提着箱子，远处她依旧会迎出来等我。

原本在心里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也有着浓烈的期望，原来我也会成为别人心里的一根稻草。

我想生与死这件事情，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传统认为的那样，生不是呱呱坠地，嚎啕大哭，生是一种成长，死亡也并非突如其来的逝去，更多时候是逐渐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脑海里回转着这半生记忆，经历了一系列药物和仪器的治疗，轮流被亲友看望完，死亡的过程开始变得无比漫长而又不再纯粹。

而生者因此懂得更多死亡的意义以及生存的意义，无论是更加珍惜生命亦或是懂得了生命的温度，都是一种成长，生死一直是互相成全的。

死者逐渐被这个世界遗忘，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死亡，其实死亡只是走出了时间，很多人并没有真的死去，他们的气息依旧飘荡在风中，但也有很多人真的死去了。

走出病房好多人忘记好多人。

小时候不懂离别的悲伤，现在在癌症中心，看见生命如风中残烛的人们和爱人厮守，每一分每一秒的牵手拥抱都在倒数，这才逐渐懂得与世长辞的意义，这也算我这个生者的一点成长。

我看见平凡世界中的朴素人们，在面对癌症和死亡时，竟也能保持一颗平静的心，不去抱怨谩骂，不再崩溃自暴自弃，或许他们从没想过自己有如此强大的内心。平凡的人们才是最伟大的人们。

死亡中绽放出花朵，花香四溢，不断地触动着周围人的心灵，不断让大家思考，这或许才是真正的绽放。

从前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所以我们总是避而不谈死亡，但我们又总能从中学到太多太多。

如果这座癌症中心里来回奔波匆忙的人，以及路过的路人抬头看一眼这座医院，让他们有着片刻的思考，关于生死的意义，这也是一种善莫大焉，也是于死亡中绽放的意义。

写下这后半段时我已经离开了肿瘤医院回到深圳，我回头再看这座沉默的医院，生与死在这里似乎得到了升华，来往匆忙的人身上的热气，让这座冰冷绝望的癌症中心，也开始散发出一丝温暖。这是人性的温暖，是漫长历史中，人类身上最宝贵的光辉。

人终将死去，但也会从死亡中绽放。

由于比赛要求限制，我只能写这么多字，但却道不尽脑海里纷飞想法的十分之一，全盘打出需要好长一段时间，可死亡，哪是多少字可以描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