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李伟

深圳大学附属华南医院

缘起

高考那年，当我报考专业时，父亲用他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儿子，当医生吧，医生是一项伟大的事业，解除人类病痛，多为社会做贡献，我希望你能成为这样的人！”手上的茧像针一样扎得我生疼，我连忙说“爸，那我报名！”。八年后，如父亲所愿，我成为了一名医生，现如今，在5年的医生之路中有几个患者让我印象颇为深刻。

炼狱

那是我工作后第三年的一个夜班，从接班时候护士无意中说了一句“今晚真闲啊”，话音刚落，就听见走廊中急促的脚步声，像一把利剑，穿过云霄，呼啸而又尖锐的声音正在逼近我的耳膜，紧接着，惊恐的呼叫声振聋发聩，“大夫，快来啊，我妈不行了！”，没等家属把话说完，我已经一个箭步冲向患者床边，床上的场景至今让我印象深刻，一个耄耋老人双眼周淤青血，鼻腔大量流血，眼睛似闭非闭，嘴里咕噜咕噜好像在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右腕部刺枪样畸形，这是colles骨折特有体征，头部可能颅底骨折，后来的检查结果也证明了我的推断。

经过充分评估生命体征及一般状态及专科会诊后，确定暂无生命危险，我把她儿子叫到办公室，开始详细询问病史，原来老人家是深夜一个人下午买感冒药，但由于楼道光线不足，本就老花眼的老奶奶一脚埋下去踩空后随即从楼梯跌倒，头部直接撞击地面，听完和他同来的儿子的病史陈述，我脑海里不禁浮现一个画面：一个耄耋老人，从九个台阶楼梯摔下，头部着地，我仿佛听到了那声巨响，血肉之躯与钢筋铁骨之间剧烈的碰撞。随即还真有一声巨响，是他儿子粗粝的喊叫“大夫，别光坐着啥也不干呢，快救救我妈”。我看到他左手攥着右手手指，由于力量过大右手手指指尖苍白。我扶了扶眼镜，用不卑不亢的口吻对他说“请别着急，现有的检查结果及查体，可以证明老人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对症治疗”，听了我的一席话，他长舒了一口气，紧握的拳头也松了松。

接下来经过几天的对症治疗，老奶奶也逐渐恢复了意识，终于可以考虑下一步腕部的事了，手腕手术是必要的，不做的话将来可能会严重影响手部功能，但经过麻醉评估，麻醉师说患者状态结合年龄不适宜手术，经过我的保证（保证手术要快），麻醉师勉强答应，但经过与家属的交谈后，麻醉师又气冲冲的跑回来找我，原来是她儿子觉着一个腕部手术肯定没有危险，医生都是危言耸听，拒绝签字，听到这些，躺在病床的老人示意我过去，用她的健侧手腕握住我，这种力量我曾经感受过，仿佛顺着时光隧道穿越回爸爸握着我的手让我报考医学那天，此刻她的眼睛水肿已经消了，我看到她眼里的闪烁的光，像黑夜里的星光，不够明亮，却能给迷路的人指引方向，“我这次要是不做之后可能也没有机会做了”，老人家说的对，他的慢性病已经都形成了，这次不做，可能之后也做不了了，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我让我只能答应老人家的诉求，我紧忙出现与患者再次交代，患者见我出来，孔武的手臂指着我，向我愤恨的说“我妈是打不死的小强，出了问题那就是你们的问题 ”我看到他手指上的纹身，分别在四个手指的背部，写着“与、人、为、善”。“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无非是我们要做一个选择题，评估利弊，如果利大于弊，我们就去做，但弊永远都会存在，我会尽力也希望让她恢复的很好”，一番话后，患者低下头，若有所思，无处安放的手去揉了揉眼睛，仿佛要揉出眼里不存在的沙子，然后缓缓的抬起头，目光已经又刚才的锐利变得柔和了许多，我看到了他鬓角的白发和他妈妈一样的晶莹的眼睛。麻醉师巧妙的在这个时候出场，望着那份刚才没签的同意书，他然后柔和的目光由变得坚定，二话不说，直接签字。

手术很顺利，术后老奶奶也恢复的很好。一番连连感谢后，患者顺利出院。但当两天后他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他目光锐利，那种目光似曾相识，原来因为耗材的问题，到最后手术费用略高，报销的部分也比较少，自己花了三万多，这让他再次对我怒目相视，我无奈的解释，但他的聒噪但我的这种解释只是徒劳。与其无意义的争执，我不如当个逃兵，仔细思考这场战争的意义。眼前突然变得模糊，我来时一路崎岖但清晰可见，以后的路，我看不清方向，这条路该怎么走，我平生第一次提出了质疑。

那是我工作第四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一个5岁的小女孩，她的小手像馒头一样的，胖胖的手背均匀分部着四个凹陷，像是长在手上的酒窝，可就是这一双肉嘟嘟可爱的小手此刻正在流血不止。经过简单的查体，我断定小女孩的肌腱断了，听到这个消息，妈妈泣不成声，不断的悔恨自责，爸爸在旁边安慰。当我想要进一步交代病情的时候，爸爸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哽咽地说“医生，什么都不用说，我信任您，孩子就交给您了，您尽力就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我感觉到，此刻我是他们的天使。接下来就是完善检查、签字。然后，就是最为关键的手术的环节了，小孩子不好配合，每次缝合都要医生护士全体出动，有负责讲故事的、按着手腕的，小孩子小小的身躯挣脱起来还真是力大的可怕，曾经就有五岁孩子硬生生从两个护士的全力按压中挣脱。“宝贝，你是怎么弄的啊？”护士一改平时粗粝的声线，声音中竟能听出几分甜美，“玩……玩具弄的……”小女孩说话时眼睛向下看，嘴唇微翘，仿佛是在自责。打麻药是最为棘手的环节，好多孩子都是这个环节挣脱的“今天你要是听话不乱动，就让妈妈给你买棒棒糖吃，好不好？”“好……但我要草莓味的！”“行，叔叔也喜欢草莓味的，到时候叔叔也有份吗？”“那……你得给我缝漂亮点！”一边对话，一边注射器也扎进小女孩的手指根部，奇怪的是，小女孩却异常的平静，仿佛麻药没有扎在她的手上。剩下就顺理成章的完成了，出去和她父母交代，她妈妈也不知道是对结果的高兴还是对我的感激，竟然激动的哭了起来。我还没忘记告诉妈妈给小女孩买草莓味的棒棒糖。

小女孩恢复的很好。也如期出院了，出院那天我由于出差不在，当我回来时候，看见抽屉里多了几个棒棒糖，旁边还有一个便签，上面稚嫩的笔触公公正正的写了几个大字“叔叔，送给你的棒棒糖”。那一天根本不爱吃棒棒糖的我，竟然觉着棒棒糖很香甜。

涅槃

在这几年内，我救治过青筋暴起常年劳作粗糙的手，白皙纤细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皮肤松弛布满皱纹的饱经沧桑的手，我也救治过胖嘟嘟的光润的幼儿之手，也正是这一双双手将我一次推到信念崩塌的边缘再把我拉回，让我明白原来成长不是一厢情愿的坚定信仰，而是让信仰在一次次崩塌后再次重生，就是这样的循环，才形成了执念，让我们甘于并且敢于循环下去的执念，能接受信仰给我的馈赠，也要接受它的瑕疵，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像《被讨厌的勇气》一书里说道：知道为什么去做这是我们自己的课题，假使不被别人认可，甚至被他人讨厌，这是别人的课题，我们，我们要做好课题分离，做好自己，即使被别人讨厌也不怕，因为我们是为了自己而活，为了信仰而生。即使身处黑暗，我也要做唯一的光。

背负着这种信念，我反倒看到了人性更多的光辉，陶勇在《目光》一书中写到：我永远都相信，这世间上还是善良的人多。你选择相信什么，就会看到什么。在之后的医学道路上，我选择相信光明，那么我就看到了人性更多的善。

2021年，药品、器械，零加成进入医院，老百姓看病费用大大降低，这一切都在印证：我们赶上了好的时代。以信念为浆，以学识为帆，在这个美好的时代，我们要扬帆起航。

归途

当医生第三年的时候，父亲得了脑出血，即使经过及时的救治，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身体偏瘫，无法讲话，这就是医学的局限性，针对疾病，其实我们能做的很有限。那天回去看望他，他瘦了太多，头上的伤口刚刚愈合，胃管和尿管还没拔，得知我来，他奋力的睁开水肿的眼睛，仿佛在完成一件艰巨的任务，然后慢慢的伸出手，把我的手摊在他的手中，他想要握住我的手，可任凭他怎么发力，手就像没上劲的发条，除了安静的呆着什么都不能做，他握的努力而又认真，像极了他年轻时候认真工作的样子。我看着他的手，那一双曾经在我儿时无数次把我抱起，无数次牵着我穿过马路，无数次在雨中为我撑伞的健硕的手臂，如今在我手里，想要握紧我，却像流沙一样，我只能感受他的存在却感受不到力量。就是这样一双手，曾经给我指引方向，如今，我沿着原路一路寻回，我看到了原本漆黑的夜有成片的光，我顺着光的方向，找到了光源，我看到了自己，原来点亮他人的同时，我也点亮了自己。我握住他的手，对他说“爸，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