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阿斯克勒庇俄斯之蛇杖

作者：周灿铭  2023级临床医学

    那本《蛇杖的传人》是在社区图书馆最里面那排落满阳光的书架上发现的。它的书脊是深蓝色的，已经有些磨损，夹在许多崭新的畅销书中间，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我把它抽出来的时候，指尖沾了一层薄薄的灰。那是个无所事事的午后，我原本只是想找个安静的角落打发时间，却没想到，这次偶然的翻阅，让我走进了一条漫长而动人的时光河流。

《蛇杖的传人——医学史上闪耀的群星》

(美)舍温·B.努兰 著，许恒敏 译

中信出版社，2021

   “蛇杖”指的是古希腊神话中阿斯克勒庇俄斯手中盘绕着灵蛇的手杖，它是医学的象征。而这本书，讲述的正是这根手杖如何被一代又一代医学先驱接过、传递的故事。作者舍温·B·努兰的文字并不晦涩，他像一位亲切的智者，将那些遥远的名字变得鲜活起来。我坐在图书馆靠窗的旧沙发上，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而我的思绪，却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我首先遇见了希波克拉底。书上说，在他之前，疾病常被归因于神明的惩罚或邪灵的作祟。是这位古希腊的医生，第一次坚定地将医学从神庙拉到了人间，他观察、他记录、他推理。他留下的誓言，穿越两千多年的时光，核心依然是“不能伤害”这四个沉甸甸的字。合上书页，我望着窗外，一个母亲正牵着孩子的手走过。我想，希波克拉底最伟大的地方，或许不在于他治愈了多少疾病，而在于他奠定了一种精神：一种基于理性与观察的责任，一种对生命本身的尊重。这种精神，是这根蛇杖最坚实的起点，是所有后来者心中不灭的灯火。

     然而，这条传递之路并非一片光明。书中关于威廉·哈维的章节让我久久不能平静。今天，任何一个中学生都知道血液是在体内循环的，但在十七世纪，哈维提出这个理论时，需要面对的不仅是学术上的谬误，更是整个时代的嘲笑和敌意。想象一下，他通过无数次解剖和计算，得出了与统治西方思想千年的盖伦理论完全相反的结论。那种感觉，就像独自一人站在无边的黑夜里，举着一盏微弱的灯，对着沉睡的世界宣布：“你们相信的一切，是错的。”他所依靠的，只有他那精确的观察和不容辩驳的实验数据。这种敢于用事实挑战权威的勇气，这种近乎孤独的坚守，比任何具体的发现都更让我动容。医学的进步，原来从来不是温文尔雅的请客吃饭，它充满了刀光剑影，是思想与思想的激烈搏斗。

    如果说哈维的故事让我感受到了先驱的孤独，那么伊格纳兹·塞麦尔维斯的遭遇则让我感到了彻骨的悲凉。这位匈牙利医生仅仅因为发现，只要医生在接生前用含氯的消毒水洗手，就能将产褥热的死亡率降低好几倍，他便呼吁同行们这样做。结果呢？他换来的是排斥、讥讽和迫害，最终在精神病院郁郁而终。读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图书馆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和我自己的呼吸。我看着墙上“静”字的标识，忽然觉得，塞麦尔维斯所遭遇的，是比寂静更可怕的“静默”——是真相被傲慢与偏见强行压制的无声的悲剧。我们如今每一个手术前认真的洗手，每一次操作中严格的无菌观念，原来都建立在这位先行者的痛苦与牺牲之上。历史书总是记录成功者的辉煌，但这本《蛇杖的传人》却让我看到，那些失败的、被遗忘的探索者，他们的血泪同样渗入了医学进步的土壤中。这根蛇杖，在传递的过程中，也曾如此冰冷和沉重。

    我的目光从书本移开，落在不远处一位正在认真擦拭书架的老年管理员身上。他的动作缓慢而仔细，不让一丝灰尘玷污那些书页。这让我想起了书里提到的许多外科手术的革新，比如麻醉术的出现。在莫顿公开演示乙醚麻醉之前，外科手术是何种惨烈的景象？病人被捆绑着，在清醒中承受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是麻醉的发明，将外科从一种残酷的技艺，真正提升到了人道主义的医疗行为。那个下午，当我合上这本书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书架上。我站起身，感觉手里这本厚厚的书，分量似乎不一样了。

    它不再只是讲述过去的故事，它更像一扇窗，让我看清了当下的来路。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医疗环境——干净的医院、有效的药物、精密的技术——都不是凭空而来的。它是哈维的勇气、是塞麦尔维斯的悲怆、是无数有名或无名的医生、护士、研究者，用他们的智慧、汗水，甚至生命，一点一滴构筑起来的。我们常常会抱怨看病的繁琐，会担忧医患关系的紧张，但我们或许很少去想，支撑起这套生命守护体系的，是怎样一段波澜壮阔而又荆棘丛生的历史。

    “蛇杖的传人”这个称呼充满了使命感。它意味着，接过这根手杖的人，承接的不仅是知识和技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他们被要求既是科学家，探索无穷的未知；又是修道士，恪守最初的誓言；有时，还要是战士，有勇气去面对每一次失败和无力。他们不是神，他们会犯错，他们会疲惫，他们和所有人一样，生活在具体的时代局限里。但正是这种在局限中依然不懈的努力，才让这根象征生命与 healing 的手杖，得以一代代传递下去，照亮更多被疾病阴影笼罩的角落。

    那天离开图书馆时，我把那本深蓝色的书放回了原处，轻轻拂去了封面上的灰尘。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留在了我的心里。我对那些身穿白大褂的身影，多了一份深沉的理解与敬意。那根盘绕着灵蛇的手杖，在我心中，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图案，而是一条流动的、温暖的生命之河。而每一位行走在医院长廊里的医生，都是这条河流在当代，最真实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