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病历 | 死亡之于医生
死亡之于医生
作者:黄锏
深圳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专业2023级
指导老师:杨迪
深圳大学总医院肿瘤科
“今天来的小伙子有点没精神,很茫然的样子”。这是我采访的那位老人看见我时说的。
我的确很茫然,或者不如说是恐惧。因为我们今天采访的主题是“死亡”这个人人都惧怕的话题。
今天采访的对象是一位老人。他看起来很精神,但手上还插着输液管,于是我帮忙推着吊针输液架,进了会议室再扶着他坐下后,见他并无什么疲倦的神态,我才挨着椅子慢慢坐下来。
老人并不急着发言,而是先微微地看了我们一眼,好像在观察我们的神态,又好像是在等我们提出些什么问题。但我们这些初出茅庐都算不上的医学生实在是不知道问些什么。于是老人便自行开口了。
他要和我们讲的,是他还未患病的事。“防患于未然”,他是这么说的,那会他总是因为应酬和人喝酒。饮食又因为工作不大规律。有天突然就肚子疼的要命,“到了医院去,开了药,自觉得好了些,又反复起来,最后兜兜转转到了这来,已是胰岛癌了”。听他讲到这,我不免有些震惊。急忙抬头往他的脸上细细看去,却并未找到什么不同,仿佛不见得比其他这个年纪的人更苍老,或者更饱受折磨。那双眼里透着淡然和智慧的光。或许,他的目光已在阅历的磨刀石上打磨太久了,我没来由地想。
“这病,对您的生活影响大吗?”有个同学许是看着他精神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怎么能这么问呢?面对这个“白痴”问题,我多少有点腹诽,但说实话,我自己也对此有些好奇。不想老人回答:“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病对于他个人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是巨大的,但却不怎么影响他的生活。“我每天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老人说到,给学生讲课,指导工程,和亲人们一起吃饭聊天,与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实际上他很痛苦,“以前本就睡不了多少觉,现在更少了,每天晚上大多都要痛醒一次,一天一般只能睡2到3个小时”。但在家里时,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家里人都知道他得了病,小心翼翼的看护着他。他若再表现的痛苦,也不过是让家里人更伤心而已。于他,于他亲人都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帮助。说到这,他很豁达的笑了笑。
死亡对于人类来说不仅是一个宏大的课题,也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释完的词语。《说文解字》上说:“死,人所离也”。我想,死亡或许就代表一个人的离去,世间的故事从此无关,所有留恋的和憎恨的,都会一起随着思绪的消散而埋葬在时间长河之底。在生命的旅途中,我们常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恐惧,或许就是因为死亡。每当我们感慨万千,壮志难酬,又或是独自小酌之时,那些过往一切的美好就与死亡缠绕在一起盘旋于上空俯瞰着我们,就像秃鹫俯视一具尸体。面对死亡,我们到底该如何呢?
当我们问到这个对于一位癌症患者显得尖锐的话题的时候,他眼睛中散发出一种轻蔑的光,明亮了他自己的瞳孔,让我看见那深邃的湖底中埋藏的宝藏——“毛主席说过,战术上重视敌人,战略上蔑视敌人。人活着就是一种心态,如果你只是一味的害怕,那么你最后大概率是被自己吓死而不是癌症死的。”说着,他眨了眨那明亮的双眼。
望着这样一双锐利却又柔和的眼睛,我不知怎地想起了我去世的外公,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与眼前的这位老人不同,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时,他的眼神已经不十分清楚了,灰蒙蒙的好似飘着一层雾。那行将就木的样子我不忍再看,便悄悄的躲到门外的楼道去。最后走的时我又望了他一样,他的嘴张了张,可到底没有对我说出什么话来。再次得知他消息时,外公已经去了。若他能抱着和眼前这位老人一样的想法,在生命的末尾,他会不会活的开心一点呢?
谈话结束后,我慢慢地把老人扶回病房。看着他有些疲倦的样子,我脑海中又隐隐浮出另一个问题。
“如果死亡既然无法避免,只要平静的接受即可,那我们医生救死扶伤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没有向老人提问,因为他看起来已经累了。但他仿佛看穿了我的疑虑,指了指他身旁的输液架,“我们谈话到现在,我已经换了三瓶药剂了,很麻烦不是吗?可如果不这样,我的生活会更加的痛苦。麻烦都是其次,医生的存在意义就在这里。”我愣了愣,没能理解老人的意思,只是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此时此刻,独坐与桌前,回想起这一天的经历,我才终于懂得老人的意思。
死亡并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迷雾,如果说人的生命是一条路,那么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独有的路上,有的人的路是一条康庄大道,平稳而宽阔;有的人的路,是一条羊肠小路,荆棘丛生、荒草遍布。可无论如何,他们的终点都是死亡。作为医生,我们并不能帮他们脱离死亡的既定路线,我们能做的,只是帮助那些在路上饱受折磨的人,清理他们的伤口,抚慰他们的心灵——帮助他们舒服的、祥和的迎接命定之死。
医生的职责绝非如此简单。身为常人面对死亡时我们可以感到害怕,不一定要像老人一般拥有那样的勇气和决心。但身为医生的时候,面对病人们,我们虽不能解决那终极的问题——死亡,但我们却要解救那些还未到时候的病人,让他们能在自己的道路上行进下去;治愈那些有着病痛的人们,让他们行进的道路更加通畅;抚慰那些因面临死亡而恐惧的病人,让他们能安宁的面对自己。我们所要带来的并非仅仅是肉体上的治疗,还有真正降临于心灵的感动。
再次见到老人,我不会再显得迷茫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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