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病历 | 从生命的足迹到医学的拼图
第一眼看上去,张铭大哥根本不像病人。
当我们一行7人走进病房后,很显然,他被这么多学生突然的来访震惊到了:“哟,这么多人啊!”。但在他的诧异声之中,我发现的更多是惊喜,是久病在床气力渐消的低沉中一闪而过的惊喜,仿佛黑暗中迸发的一粒火星。
待我们坐定,张铭大哥首先进行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们顺嘴喊了他声“张叔叔”,他嘴角扯开了笑容,连忙用温柔的语气说:“不不不,你们叫我张铭大哥就好了。”在岁月面前的顽强,此刻却与转瞬即逝的生命形成了鲜明对比。紧接着,我们也依次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印象最深刻的是,当我说我来自新疆时,张铭大哥两眼放光,说:“哎呀我朋友之前本来说要带我去新疆玩的,结果我查出个这个病来。”虽然字里行间充满着遗憾,但是张铭大哥眼里的光并没有熄灭,不难看出,那是一种十分强烈的希冀,尽管身体被疾病禁锢在病房中,但他的思绪、他骨子里的自由却如同熊熊烈火,伴随着秋风,在各个角落蔓延开来。
第一次访谈,张铭大哥在和我们的聊天中始终占据着主导权。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能察觉到他迫切地想要向我们倾诉自己内心的声音。许多相当私密的话语,我估摸他在生活中不大可能和其他人分享的,却坦然地讲给我们听。他的每一句话,条理都非常清晰,极具启发意义,就像老师对学生的谆谆教诲、领导对下属的悉心指导。即便重病缠身,我们仍然仿佛能在他的身上看到当年那个驰骋职场、叱咤风云的高管的形象。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是病人,直到注意到他气息的微弱,似乎在以一种用尽全身力气去张开嘴唇企图让讲话更清晰洪亮,但依旧不能完全张开的方式——可能是由于高压的腹水、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以及治疗带来的巨大副作用,去吐出一字一句,我才被拉回到现实中:他现在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癌症晚期病人。
同学们在病房访谈张铭大哥
从作为亲历者的张铭大哥口中,我切切实实学习到了关于医学的两个很重要的知识。
第一,医学虽然是一个以“冰冷的、讲究证据的”理工科为基础的学科,但它同时更应该以“温暖的、富于人情的”人文科学为主体。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了人与人之间必定会产生各种联系,这些联系必定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人类的健康和疾病状态,就像星体之间的相对位置关系和引力变化影响着一个星球的各种自然现象一样。作为这些联系中的一种,医患关系在医疗机构这一场景下扮演着主导角色,医生与患者之间建立何种模式的关系对于患者的诊断、治疗及预后来说都至关重要。作为掌握着专业知识、处于绝对优势的一方,医生是关系建立的引领者,绝不是霸权者。他们有义务熟练地运用专业知识并以保障患者生命和健康为宗旨引领着患者共建和谐的、有利于患者恢复的医患关系,而不是倚仗着领域和资历优势对患者实施霸权,不与患者沟通交流、不对患者悉心解释、不与患者共同决策,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什么样的医患关系是对患者有利的医患关系?”,这一问题,一直困扰着众多医生,甚至是患者。对于张铭大哥来说,在被生命判处“死刑”后静静等待“执行”的时刻,他最需要的医患关系,更倾向于医护人员用“温暖的”方式,陪伴着他。当问及他来这里后的感受时,他用一种郑重而感激的语气强调“这里的医护人员是唯一让他觉得自己被当作真正的‘人’来对待的一群人”,对于“这里”“真正”“人”,他以极重的语气特意点出。我明白,他不只是在表达对这里的满意和感恩,更是在期望我们这些未来的医生能够把考虑患者的感受放在首要位置,让患者感到被在意、被尊重、被理解。
作为曾经就诊过许多医院的老患者,张铭大哥在谈到那些经历时略带不满地说道:“我感觉自己在那些医院里就如同一个商品,被医生们丢来丢去,这个医生拒诊就只能去找别的医生,而他们也只知道自顾自地开治疗方案再去实施,根本不去过问我的感受。”我理解,现在的医生一天门诊,经常要接诊百十个病人,常常连水也顾不上喝,话更是多说不了几句。医院和科室名气越大,医生越是忙碌。只是在这样的模式下,医生们如此辛苦,但这些病人真的会舒适吗?他们真的得到了所需要的温暖和回应吗?在访谈中,我一次次深刻感受到他话里的疲惫和无奈。目前的医学教育体系,医学生在人文素养方面的培养,相较于医学专业知识,仍然显得薄弱,医学学科俨然已经严重偏向理工科,其内核的社会学属性正在脱离。对于自古以来含蓄而对情绪体验特别敏感的中国人,这样所谓“高端”的医学让治疗反而变得痛苦,与医学的内涵——理解、回应并努力缓解他人痛苦背道而驰。我们呼吁“生物-心理-社会”模式,却并未对医学的心理学甚至是社会学层面给予高度重视。就像癌症,早已不再是单纯的“身体某些细胞不受控制地生长并扩散到其他部位的疾病”,而是扩展为身心疾病,包括了癌症患者出现的心理危机,产生恐惧、绝望、内疚、绝望和被抛弃的感受,甚至是精神并发症,损害着患者的适应能力和生活质量,并对病程和治疗反应产生负面影响;以及对家庭的情感、经济,对自身的社会经济地位、社会支持、工作能力,甚至是社会劳动力造成的打击。而很多医生,却还在治疗过程中把全部精力集中在纠结如何开刀、如何放化疗,忽视患者的情感需求,更不要提对患者的家属了。如何提高心理学和社会学在医学实践中的地位和作用,值得我们每一位从事医疗行业的工作人员的思考。
第二,真正优秀的医生,是懂得中西医结合运用的。随着现代科学的昌盛和普及,医学的科学化已经成为大势所趋。而由于理论体系和文化背景的差异,缺乏定量解释和实证研究的中国传统医学在当今似乎有些黯然失色。我认为,现代科学是人们在长期实践过程中总结的规律性的解释体系。但医学的目标应该是在求真的同时也要求实,也就是探究客观规律和获得实际疗效并行不悖。而中医在几千年的经验积累中,也已经证明了它的治疗效果。而作为一种整体医学观,中医对人的关注,恰恰是生物医学模式所不足的。张铭大哥在谈话中不断强调要让我们相信中医,学好中医,弘扬中医。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自豪地说:“我前几个月化疗吃不下任何东西,一吃就吐,我去找了这里的中医科,让医生帮我做针灸,几个月下来,我能吃下东西了,前几天太馋了,还吃了点披萨!”我能感受到张铭大哥对中医坚定不移的信任,也在隐约担忧中医在当今中国医学界的衰退,他反复的强调,事实上是一种忧虑,像警钟一样昭示着我们这些即将正式踏入医院临床的医学生,不能抛弃和遗忘中医,它不只是作为中国人理应掌握的属于中华民族的瑰宝,更是每一个医学生和医疗从业者必备的额外的治疗选择。
通过张铭大哥的描述,我们还得知,在他治疗的过程中,中间还发生了一些揪心的事情,虽然张铭大哥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向我们描述,但我深知,那是一个癌症患者在突如其来的夺命灾难面前束手无策,跌跌撞撞地寻找延续生命的庇护所却始终无果,原本固若金汤的心理防线在坠入深渊时的无奈、绝望、痛苦与对光明和自由极度向往的不甘、渴望、顽强中日渐瓦解崩溃的真实写照。这件事令我印象最深:张铭大哥在知道自己患病后,曾站在楼顶天台上想通过跳楼了结自己的生命,但经过一个小时的思考,他还是下来了,理由是“他想让家人在自己死后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爸爸是在与病魔斗争中牺牲的,他们的爸爸是一个‘抗癌英雄’”。尽管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从容不迫,好像一切于他都已经释然了,可我们都明白,在这条不归路上,他经历的是何等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折磨,是针头和管道刺进皮肤又被带着鲜血地拔出,是药物引起剧烈的恶心、呕吐、眩晕和乏力,是癌细胞入侵和噬咬的钻心疼痛,更是深深陷入病床中再也没有机会满世界撒野的束缚。
张铭大哥生活照
在我心中,每一位癌症病友都是名副其实的抗癌英雄,我不禁想到了我的母亲,即便癌症已经将她的椎骨侵蚀,她依旧一个人拖着重重的行李箱坐火车从家到省会去治疗,痛得跪倒在站台上也要强忍着到达医院,呕吐了就拿个盆子放在床下,等好点了再自己倒掉清洗,而平日里,她俨然一缕暖阳,热情洋溢,和病友们在病房里谈笑风生,载歌载舞,从来没有向外人展示出脆弱的一面,哪怕到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也还是在电话那头笑嘻嘻地骗我“这周医生换了顺铂,我用了几天感觉效果很好,我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吧”。真心致敬每一位在抗癌路上的英雄,无论是患者还是医护人员,你们都是好样的!
恍惚间,时间飞逝,谈话也因时间问题而终止。可能在表面上,这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与一位癌症终末期的患者进行的访谈,但循着张铭大哥的每一句话向下深挖,都能寻找到现代医学所缺失的每一块拼图。如今,前辈们精于用简洁凝练却不乏详实的语言书写病历,记录着患者生老病死的过程,却最终都尘封进暗无天日的档案库中,有谁又会记得这些患者在医学中的贡献?医学,本就是由患者堆砌而成,每一位患者都是推动医学进步的一员。病历和科学研究或许能够促成从理性层面发现并解决困扰肉体的疾病,却无法像剥开洋葱一样,一层一层由浅及深,触及患者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也不能顺藤摸瓜,将由患者社会属性缔结而成的联系拓印在生命的图谱上,他们的价值,也将因为忽视而湮没在时间的洪流中。就像张铭大哥当初告诉我们的,他之所以愿意接受我们的访谈,是因为他想在生命的最后,能够在我们这些懵懂的医学生这里,在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孩子这里,在医学领域里,留下属于他独特的生命足迹。以精妙的工笔,为患者叙写属于他们的生命故事,不仅能够帮助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发挥价值,这种不同于普通病历的从心理和社会层面的记录,也是极为珍贵的资料,必将成为心理学、社会学甚至是哲学在医学层面研究的重要基础,这就是叙事医学诞生的意义。如果能够让叙事医学成为医学实践的一环,未来的医学将会是何等的光明啊......
在微风中,我的思绪、我脑海中不断回放的访谈片段,连同我胸中久久不能平息的汹涌澎湃,都延伸在这个温暖而湿润的黑夜中每一个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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